喜雨台 元旦那天,赵薇薇又奉命相亲,这次是家里长辈出面,爸爸妈妈,姑妈姑爹的都在,一家人坐了一辆小面包车,去杭州的“喜雨台”喝茶。 喜雨台原是间老茶楼的名号,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是杭州有名的社交场所,古玩、书画、纺织、粮油、房地产、营造、水木作、柴炭、竹木、砖瓦、饮食、水产、贳器、花鸟虫鱼等都在这里有行会茶会。 这些茶会有特定的座位,同行围坐在一起,谈生意,等客人。 是当时杭州人的百事通。 有要买房子的,可找“瓦摇头”;打家具找水木作;婚丧事有贳器业,甚至连丧事中的灵堂布置,出殡用的材罩等,都准备停当,随叫随到。 这些是早上的热闹,到了下午,则是评弹说书唱戏棋牌的市面了。 还有古玩书画业也在午后聚会。 一楼还有点心店面店餐馆,从早上到晚上都可以在此消磨。 喜雨台的茶叶是由杭州有名的茶叶店“永馨茶叶店”专门供应的,多为每斤一块银元左右的红茶、雨前绿茶、白菊花茶三个花色。 每斤可泡八十来壶茶水,茶客每人一壶茶,外加一只茶杯,自斟自饮。 每壶茶收费一角,只要不离开,不加收费,也不清场,熟客可以赊帐,参加茶会的人每月只收二元银元。 喜雨台自家特制的烧水炉子名叫“茶爨”,乃紫铜做成,有一米多高,便跟现在的电热茶炉一样,随时可以放开水加冷水。 赵爸爸说起喜雨台的历史,便像在说自家的故事。 说他小时候,跟他的爷爷,在喜雨台听戏吃点心,睡觉下象棋,喜雨台就是他的发蒙学馆,又对今天的客人说:“我小姑姑总是和我一起玩,有一年棋会的人在喜雨台举行象棋擂台赛,我们两人天天来,棋艺长进了不少。” 说着呵呵地笑。 赵薇薇听得有趣问:“那现在这个喜雨台,和当年的有没有关系?是原来的老板后人开的?” 赵爸爸说:“这就不知道了。 这几十年,变化太大了。 我只是喜欢这个名字,才想起来在这里坐坐。 这间茶楼的老板会想起用这个名字做店号,估计是个好古的人。 听说最早在太平天国时期,安徽汪家的茶叶商,就和喜雨台原来主人的祖上有过交往,好像还有些义气恩情的故事在里头。 说是有一船的茶叶交给了茶楼主人的上辈人,他却因为战乱一时没了音信,但茶楼的主人却一直保存着凭据,传了几代,直到三十年代找到汪姓茶商的后人,才把货款交到人家手里。 到底是怎么回事,我就不清楚了。” 赵薇薇看看如今这喜雨台,布置得也很考究,靠街一排长窗,壁上挂着名家字画。 客人的桌椅都是红木的,表演茶艺的女子前头是一张花梨木的桌子。 那女子身穿蓝底白花的大襟衣裳,打扮得像个村姑,头发紧紧地束在脑后,盘成一个圆髻,整个人像一个朵茶碗里飘着的茉莉花。 客人说:“从前的人讲诚信,盗亦有道,商亦儒商,这样的人在今天不常见了。” 赵爸爸说:“是啊,比如我们两家,几十年没有来往,难得你还记得有我们这们亲戚,特地找了来,也算费心了。” 客人谦逊地说:“应该的应该的,我姐姐的婆母一定让我来找你们,说她和她爸爸想了你们几十年,我过来了,要是能联系上,她还要来探望你们。 她说你们想要些什么,叫我记下来,到时带上。” 赵薇薇听了这话有些不爽,插嘴问:“你是我爸爸的姑姑的儿媳妇的弟弟,我该叫你一声叔叔吧?”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嘴里的茶都喷了出来。 各人忙拿了手帕纸巾擦拭水渍,姑姑说:“远了远了,我们就不论那些亲戚关系了。” 赵薇薇还在装傻,说:“咦,不是因为这里头的亲戚关系数得着,才老清大早从上海过来的?不然这么冷的天气,游的什么西湖?又不下雪。 要是下雪了,这西湖还有点看头,今天这么大风,湖水都有三尺浪,湖边除了几个游客,啥都没有。 早知道,就不来了。 对了,小叔叔,你在杭州做什么生意?” 这个拐了几道弯的叔叔说:“赵小姐叫我的名字就好,何必论辈份?我在萧山做纺织生意。” 说着拈起一枚话梅放在茶里,那话梅原是放在桌上佐茶用的。 赵薇薇看了又是一阵鄙夷,说:“我们这里的水好,茶叶也好,酒更好,不用在里头加话梅。 梁先生,你知不知道你们一来,把我们的风气搞坏了?” 梁先生不知她说的什么,问:“啊?” 赵爸爸和姑姑都瞪一眼这个直来直去的赵家小姐,示意她不要再乱说,赵薇薇不理,只管自己说得痛快,“你们一来,酒桌上一坐,拿了话梅就扔进咱们的五年陈绍兴酒里,知不知道这样很失礼?咱们的酒是用鉴湖的水酿的,不存在穷山恶水出酸酒的问题。” 指一指上头表演茶艺的女子,说:“越女天下白,”又拿起茶碗喝一口,“鉴湖五月凉。 人杰地灵,茶美水好酒更香,加的什么话梅。 你要是去虎跑喝茶,也这么干?” 梁先生被她说得愣在那里,张大嘴不知怎么接口。 赵薇薇笑一下,看着台上另一个穿了白底小蓝花棉布旗袍的女子弹古筝。 梁先生端着那杯茶,喝不是,不喝又不是,赵姑姑忙叫小姐来换一杯茶,对赵爸爸说:“原来是这样啊,我也奇怪好好的黄酒里为什么要加话梅。 还以为是时髦的喝法,原来是那边的水不好,酿出的酒有酸味,加话梅是为了泡点回甘味出来。 那为什么不先尝尝才考虑加不加呢?” 梁先生讪讪地说:“习惯了。” 赵薇薇在心里笑一声,忍住了没说。 这个七拐八拐的台湾亲戚是个标准的台湾人做派,赵薇薇看看他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,莫明其妙就长了自己一辈,先头说什么“要什么东西只管开口,那边会带来”,又是个喜欢加话梅的,更加不喜欢。 她不喜欢,她是一定会说出来的,管他是个什么亲戚还是长辈的。 元旦新年里谈力没给她打电话,赵薇薇不知道两人算什么关系,是在谈呢,还是没谈。 家里又让她相亲,她拗不过来了,一看是这么个人,心情不好,口气当然好不了。 这次相亲,家里人很当一回事,一早要了车,特地从上海跑到杭州。 可笑的是,谁都知道这个亲戚关系在,谁又都假装不存在,见了面只好聊些不相干的,连人家茶楼的历史都翻出来了,但又不是什么正经亲戚,尴里勿尴尬的坐着,西湖上风又大,一点趣味都没有。 再加元旦本来就只放一天假,她原想好好补个觉的,这下只得在车上睡了,睡得头晕脖子僵,正一口恶气没地方出,便全都撒在了这个人身上。 此次相亲自然无疾而终,上班后想起一事,问潘书说:“那天在梅花阁,和你一起跳舞的谁?不是我们公司的呀。 我们公司的人我都认识,难道是工程部的新人?” 潘书说:“不是,是我请的客人。” 赵薇薇这一下来了兴趣,问:“什么客人?我们公司开年会,你请外头的人来是什么意思?” “没啥意思?能有啥意思?”潘书低头一笑,“原来你不认得伊啊。 伊就是梅花阁的大老板,那栋东林大楼也是他的。 我上趟不是搭侬讲,我去找餐厅经理,经理让我去找总经理吗?这个人就是了。 伊给我这么好的折扣,我当然要请伊喝酒跳舞了。 好奇怪吗?” “奇怪得要命。” 赵薇薇说:“你们两人在一起跳舞,就像斯佳丽遇上了盖博,样子说不出的暧昧,你笑得来像个花痴,那人就像是巴甫洛夫的狗。 你们两人说什么了?要你这么发嗲,骨头轻得来要死。” 潘书听她这么形容,忍不住好笑,笑得如春风拂过花枝,娇袅无力,看得赵薇薇忍不住在她身上摸一把,笑骂:“有伐有伐,让我摸摸,骨头来啥地方?” “他说笑话给我听,我当然要笑了,”潘书笑着躲开,“勿要乱摸,痒来兮。” “说啥笑话,让你这么好笑?” 潘书皱起鼻子“唔”一声说:“不讲给你听,你这样的资深少女,不好听这些黄色笑话。” 赵薇薇说:“哦,意思是你不是贤良淑德的梅兰妮了?可以听黄色笑话了?到底讲点啥?” “没啥,伊就讲要我做伊的女朋友,才刚认识就说这些,侬讲格人十三点伐?”潘书笑说。 “我看侬倒是十三点兮兮的,这有啥好笑的?” 潘书解释说:“不是笑这个,另外有好笑的。” 说着就忍不住笑。 赵薇薇看她样子,像是十分享受,不好深问,便说:“那你答应了?” “呒没。” 潘书叹口气说:“我是啥人?一个小职员。 伊是啥人?大老板。 伊的公司比起我们公司来,丝毫不逊色,多少亿的身家,我去高攀?你当是在演灰姑娘的电影吗?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。 不过是说说笑笑,又一个贺凯旋罢了,只不过他钱更多点,人更风趣点。 问题是钱多了,又不是啥好事。 哪个有钱人不是钱和女人成正比的?我自己也赚得动,何必去惹这种腥膻?” 赵薇薇知道她一早父母就离婚了,父亲跟别人结婚,母亲又早就去世,因此性格有点古怪。 再加一个人孤寂惯了,对男人有点戒心也是难免的。 想想自己父母亲戚都在,连父母的父母都在,春节里拜起年来,七天都安排不过来,实在想像不出一个人怎么生活,心里替她难过,问道:“有钱的不好,没钱的倒好?” 潘书有点呆呆的,说:“有钱的让人不放心,没钱的让人闹心。 有这个闲心,我还不如再去读个MBA出来。 学出来是自己的,谁也抢不去。 和别的女人抢男人,有空哦。” “学了开车学管理,你是想一个人过了?我在大家庭住惯了,让我一个人过,我是过不来的。 这样不好,那样不好,那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?”赵薇薇问她。 “我怎么知道?这个事情,有个标准吗?你相了这么多年的亲,你倒说说看。” 赵薇薇想一想,说:“没有。” 看她没什么精神,又把那天在喜雨台相亲的事说给她听,两人又再笑一回。 说起他的长相,赵薇薇是这么形容的:“脸有点肿,腰有点圆,脚有点厚,身材有点五短。” 潘书在心里想了半天,这是个什么样子,忽然说:“台湾有个艺人叫什么什么的,那天在电视上看见他被拘捕,好像是为了藏毒,可不就是你说的那个样子?” 赵薇薇把那个人的名字一念,可不就是那个样,两人顿时笑得绝倒。